市博物馆里的人不多不少,恰好能维持一种文明的安静。游客们的脚步声很轻,交谈声也压得很低,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玻璃柜中的数百年光阴。
十岁的李小宇对这些坛坛罐罐提不起丝毫兴趣。他觉得它们沉闷,老气横秋,就像爷爷书房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旧书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。
他的母亲张雅文却看得格外认真。她在一个展柜前能停留很久,鼻尖几乎要贴到玻璃上,眼神专注,仿佛在与里面的文物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。
张雅文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只青花瓷盆,她只是心不在焉地“嗯”了一声,敷衍道:“再看一会儿,就一会儿。”
那是一只明代的青花瓷盆,器型饱满,釉色温润,盆身绘着几尾游鱼,姿态生动,栩栩如生。介绍牌上写着:明代中期民窑青花鱼藻纹盆。
它或许是从某个游客的衣领上挣脱的,或许是循着光线从通风口的缝隙里钻进来的。那是一只很漂亮的凤尾蝶,黑色的翅膀上点缀着湖蓝色的斑点,在沉闷的展厅里像一个跳动的、彩色的精灵。
所有沉睡的历史和文明,在这一刻,都敌不过这只活生生的蝴蝶对一个十岁男孩的吸引力。
李小宇的眼睛亮了。他忘记了饥饿,忘记了无聊,也忘记了母亲“不许乱跑”的叮嘱。
蝴蝶飞得很慢,翅膀优雅地扇动着,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看不见的弧线。它飞过宋代的瓷瓶,掠过唐朝的陶俑,最后,轻盈地落在了那只明代青花瓷盆的展台护栏上。
李小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放慢了呼吸,一步,又一步,慢慢地靠近。他张开小小的手掌,像一张网,猛地扑了过去。

男孩小小的身体撞在了展台的护栏上。那根看似稳固的金属护栏,在一瞬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。
时间仿佛变慢了。瓷盆在空中翻滚,阳光照在它温润的釉面上,折射出最后的光芒。那些游鱼,好像真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奋力地摆动了一下尾巴。
那只承载着数百年光阴的瓷盆,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,摔成了一堆大小不一的碎片。蓝色的花纹和白色的胎骨交织在一起,像一朵瞬间凋零的蓝色玫瑰。
李小宇呆住了。他看着地上的碎片,又看看自己的手,不明白自己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闯出这么大的祸。
议论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,扎在李小宇的耳朵里。他的嘴巴一瘪,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那哭声里充满了恐惧和不知所措。
一名保安最先赶到,他拉起一道临时的警戒线,疏散着围观的游客,同时用对讲机紧急呼叫着什么。
张雅文站在原地,脸色苍白如纸。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个母亲应有的慌乱,反而是一种异常的、几乎能说是冷酷的镇定。她没有第一时间去抱住吓哭的儿子,而是快步走到警戒线前,目光穿过保安的阻拦,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一堆碎片。
她的嘴唇紧紧抿着,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。那不是悲伤,也不是愤怒,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。
市博物馆的馆长赶到了现场。他五十多岁,头发花白,戴着一副老花镜,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中山装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老学究,而不是一个管理者。
他没有先去责问任何人,而是直接蹲了下来,隔着警戒线,痛心疾首地看着地上的碎片。他的眼神,像是在看自己夭折的孩子。

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似乎想触摸一下那些碎片,但终究是缩了回来。他只是看着,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这才抬起头,目光落在了哭得抽噎的李小宇和脸色苍白的张雅文身上。他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重。
“这是一件明代中期的民窑精品。”站起身,声音沙哑而疲惫,“虽然是民窑,但画工一流,釉色纯正,是同类器物中的上品。市场上……价值不菲。”
张雅文深吸一口气,向前走了一步,将儿子轻轻地挡在身后。她的声音不大,但异常清晰。
“陈馆长,您好。我是孩子的母亲,张雅文。”她说,“这件事是我的失职,我没有看管好孩子。所有的责任,我们一力承担。”
她的态度很诚恳,无可挑剔。但却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违和感。那双眼睛在看着他说话的时候,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地上的碎片。那不是一种对闯祸的愧疚,更像是一种……审视和评估。
一个普通的母亲,在面对这种突发状况和可能到来的巨额赔偿时,应该是慌乱、恐惧,甚至是讨价还价的。但眼前的这一个女人,除了最初的脸色苍白,此刻已经冷静得像一块冰。
在博物馆工作了三十年,见过形形的人。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张雅文。她穿着得体的连衣裙,提着一个看不出牌子的皮包,但气质很好,不像寻常的家庭主妇。
“张女士,既然您这么说,那我们就按程序来吧。”说,“文物损坏,尤其是这种级别的文物,需要启动馆内的紧急预案和赔偿程序。首先,我们应该请专业的文物鉴定专家过来,对这件瓷盆的价值进行最终的评估认定。评估报告出来后,我们再谈具体的赔偿事宜。”
愣了一下。这是一个奇怪的请求。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,她却主动要求靠近。
“抱歉,张女士。在专家鉴定之前,为保护现场,任何人不能触碰这些碎片。”拒绝了。
张雅文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,但她很快掩饰了过去,点了点头:“我理解。”
她的声音很温柔,但她的眼神,却再一次越过儿子的肩膀,投向了那堆致命的、蓝白相间的诱惑。
来的是一位业内德高望重的老教授,姓王。王教授头发全白,精神矍铄,一到现场就戴上了白手套和放大镜,仿佛即将走上手术台的医生。

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碎片,哪怕是粉末,都收集起来,平铺在一张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布上。
王教授跪在绒布前,像一个虔诚的信徒,开始了他细致的工作。他拿起一块最大的碎片,对着光,用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它的釉面、气泡、胎质和青花的发色。
张雅文和李小宇被安排在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。李小宇已经哭累了,靠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。而张雅文,则一动不动地盯着王教授的每一个动作,专注得像个学生。
王教授没有立刻回答,他用镊子夹起一块位于瓷盆底部的碎片,翻转过来,用放大镜凑得更近了。
他抬起头,看向,眼神里带着一丝兴奋:“老陈,你看,这底部有一个小小的‘叶’字款,但它的写法,不是常规的篆书或楷书,倒像是一种……记号。”
“说法大了。”王教授的声音有些激动,“明代民窑的款识五花八门,但这种特殊的叶形标记,我只在一本孤本的地方县志里见过提及。据说,是当时景德镇某个小窑口的独门标记,这个窑口掌握着一种已经失传的‘暗刻填釉’工艺,烧出来的青花发色格外沉静幽蓝。但一直没有实物佐证,大家都以为只是个传说。”
张雅文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表情,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。她有些慌乱地解释道:“我……我以前对历史感兴趣,在一本杂志上偶然看到过相关的介绍,记不太清了。”
的目光变得更深邃。他看着张雅文,这一个女人身上的谜团慢慢的变多了。一个普通的母亲,怎么会对如此生僻的陶瓷知识信手拈来?
王教授显然也觉得不可思议,但他此刻所有的心思都在这堆碎片上。他激动地对说:“老陈,这东西的价值要重估了!如果能确认是失传的叶家窑作品,那它的历史价值和学术价值,将远超于它的市场价值!”
接下来的鉴定工作变得更复杂和严谨。王教授甚至取了微量的样本,进行了成分分析。
“张女士,”他把一份厚厚的鉴定报告推到她面前,表情复杂,“根据专家组的最终认定,这件明代青花鱼藻纹盆,确认为孤品‘叶家窑’所制。考虑到其稀有性、工艺价值和学术价值,专家组给出的市场公允市价评估为……人民币捌拾万元。”

张雅文端着茶杯的手,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。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,只是抬起眼,看着,平静地问:“需要全额赔偿,是吗?”
“陈馆长,八十万不是一笔小数目。我需要查看完整的鉴定报告原文,包括所有的分析数据和专家签字。”她坐在的对面,不卑不亢地提出了第一个要求。
张雅文看得非常仔细,一页一页地翻阅,甚至对其中几个专业术语的翻译提出了疑问。她的问题精准而专业,让一旁的助理都有些招架不住。
“我需要贵馆提供这件瓷盆的入藏记录、历年的保管档案,以及购买这件文物时的原始凭证。”
“我是赔偿方,我有权知道我赔偿的是一件来源清晰、价值无误的物品。”张雅文的理由无懈可击,“如果您不能提供,我如何向我的家人交代这笔巨款的去向?”
他暗中观察着她。她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文件上,但每当办公室里有人走动,或者门外有声响时,她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向门口的方向,带着一丝警惕。
而且,她似乎对桌上那份鉴定报告中的几张碎片高清照片格外关注,反复看了好几遍。那眼神,不像是在确认证据,更像是在欣赏一件心爱的宝贝。
双方在一些赔偿的细节条款上产生了分歧。比如付款方式、票据的开具类型、以及赔偿后这些碎片的归属权问题。
“按照《文物保护法》的相关规定,国有馆藏文物损毁后,即使获得了全额赔偿,其残件也依然属于国有资产,由我馆进行封存研究。”强调道。
“是吗?”张雅文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,“据我所知,对于民事赔偿,有一条原则叫做‘赔偿后获得’。我支付了这件物品的全部价值,理论上,我应该有权获得这件物品的所有权,哪怕它已经碎了。”
感到越来越不对劲。这一个女人就像一个顶级的律师,冷静、专业,而且目标明确。她似乎在故意激化矛盾,让谈判陷入一种僵持的状态。
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。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,室内的灯光显得有些惨白。
的心里充满了疑问。他有一种直觉,这件事的背后,远比一个孩子失手打碎花瓶要复杂得多。
就在谈判几乎陷入死局,准备提出暂时休会,明天再议的时候,张雅文突然打断了他。
只见张雅文站起身,从她的皮包里,拿出了一张黑色的银行卡。她的动作干脆利落,没有丝毫的犹豫。
“刷卡吧。”她说,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便利店买一瓶水,“八十万,现在就付。”
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愣住了。前一秒还在为几条条款细节寸步不让,激烈争辩的女人,后一秒竟然如此爽快地要全额付款。这转变快得让人猝不及防。

张雅文拿起属于自身个人的那联凭条,仔细地折好,放进钱包。然后,她快步走到沙发边,抱起熟睡的儿子,甚至来不及给他穿好外套。
“陈馆长,钱货两清,我们大家可以走了吧?”她头也不回地问道,脚步已经迈向了门口。
呆呆地站在原地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他看着那个女人匆忙的背影,一种强烈的不安和疑惑猛地攫住了他。
为什么?为什么突然放弃所有的坚持,如此干脆地付款?为什么付完款就像躲避瘟疫一样急着离开?她刚才的拖延、争辩,难道都是伪装?
那个失传的“叶家窑”……那份鉴定报告……她对碎片的异常关注……她刚才争辩的“赔偿后获得”所有权……
“不好!”他大喊一声,声音因为震惊而变了调,“快!快追上她!别让她走了!”